关中的雨终于歇了口气，沉沉的乌云依然重压天际，丝毫不见放晴的样子；北风吹来，略带寒意，街衢中的人们短袄着身，行色匆匆。

武功城府衙大堂里，义军将领们一筹莫展，气氛凝重，从渭河逃回来的郝齐平头裹纱布，手缠绷带，垂头丧气。

“军帅，诸位将军，”郝齐平沮丧地说道，“本人一向以‘军师’自居，不想在渭河中全军覆没，两千多兄弟死伤殆尽，我……我对不起兄弟们，对不起在座的诸位，恳请军帅削去我的军职，以示惩戒。”

说罢，郝齐平“噗通”一声跪倒在地。

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集到李三娘身上，只见她脸色蜡白，黯然神伤，咬咬嘴唇，从座中站起来，扶起郝齐平，看，缓缓说道：“此番渭河失利，损兵折将，其咎不在郝将军，而在我本人！”

迎着众人诧异的目光，李三娘解释道：“战前，萧之藏将军曾经提醒过我，水战不同于陆地，舟楫有异于步马，应做足准备，再行迎敌，我……”

李三娘顿了顿，眼圈转红：“我急于求成，一心杀敌，没有采纳正确意见，一听郝将军主动请缨，便下达了命令；此次失利，我作为主帅，难辞其咎，与众将无关！”

说罢，李三娘起身，弯腰一拜，环揖众人。

众将纷纷站起来，拱手还礼，安慰道：“胜败乃兵家常事，军帅不必太过自责。”

坐回位中，李三娘脸色稍稍转暖，理了理云髻，说道：“诸位，明日在城南大营，公祭阵亡将士，然后收敛骸骨，厚葬于城外的杨陵之下，我亲自撰写祭文，颂告天地，以求自罚。”

说着，转过头来，对侍立一旁的凤鸢吩咐道：“从我的内府中拿出所有的金银和绢帛，充到军库中，抚恤死伤者家属。”

何潘仁捋着红胡须，点点头，说道：“军帅至真至诚，感天动地，阵亡将士如地下有知，必含笑九泉！”

秦蕊儿嚅动嘴唇，有些哽咽：“李家庄园的父老乡亲说，自己的儿女能血染渭河，捐躯大义，是家门的荣耀！”

“‘死者不悔，生者务劝’，我等唯有同仇敌忾，戮力杀敌，才能给死难于渭河的兄弟们报仇！”马三宝咬咬牙，接过话儿来。

众将一改戚容，纷纷点头。

李三娘轻叹一声，然后看着郝齐平，说道：“渭河一战，郝将军受苦了！回去好生养伤，有何需要，尽管开口。”

郝齐平点点头，说道：“请军帅放心，这点小伤不足挂齿，伤好之日，即是郝某重上战场之时！”

……

入夜时分，府衙后园，烛灯幽幽，枝叶凋零，枯草丛中，尚有几只秋虫在作最后的吟唱，声调低回，几乎只有它们自己才能听到。

小径上，李三娘独自散步——忙碌了一整天，又是参加公祭葬礼，又是挨户安慰抚恤，本已十分疲惫，却怎么也睡不着，索性穿上披风，独自一人出门走走。

在后园回廊里，李三娘弯腰坐下，此刻忧心忡忡，思虑万千，不知黄河东岸的父亲、丈夫和兄弟们怎么样了，大军何时能够渡过黄河，自己是否能够支撑到与亲人们见面……想着想着，孤独无助之感涌上心头，心中一阵酸热，眼眶湿润，豆大的泪珠“扑哧扑哧”地滚落脸颊。

李三娘抬起头来，仰望天空，忧思与挂念浓浓地袭来，要是夫君此刻能在自己身边，手拉手一块儿说说话，那该有多好啊！

正在万般惆怅时，婢女巧珠走来禀报，说是向善志求见，已到府衙大堂外了，李三娘擦擦眼角，抬抬手，请客人到堂里一叙。

片刻，宾主落座，向善志开口说道：“军帅，昨日堂会，您将渭河战败之责全部揽到自己身上来，向某深感佩服！”

这个猎户出身的将军，将豹皮护腰扯了扯，继续说道：“只是，要截断阴世师的水运粮草，向某思量着，仍有一战啊！”

“是啊，”李三娘皱起眉头，“我也正在想这件事，可是，我军营中的将领都只擅陆战，没人领过水军啊！”

“军帅，向某夜晚造访，就是想来推荐一人，定能担当此任，只是……”

“向将军，但说无妨。”

“只是，此人是高更生的弟弟，我担心，呃，军帅不能用他。”

“哦？”李三娘颇感诧异，盯着向善志，问道：“高更生的弟弟？熟悉水战？”

向善志点点头，答道：“是的，高更生的这弟弟名为高羽成，在家中排行老四，乡里人都叫他小四哥……”

“高家这四兄弟，”向善志娓娓道来，“大哥、二哥被官家抓夫，战死在辽东后，高更生和高羽成便先后逃了出来，一个落草终南山，一个入伙渭水河……”

停顿了一下，见李三娘正在全神贯注地聆听，向善志便继续说道：“这小四哥在渭水河中杀富济贫，那是出了名的，他手下有一支数百人的队伍，个个精通水性，出战时，人人脸上涂抹黑油，神出鬼没地杀敌，是官军闻风丧胆的“黑水鬼”，长安城里的留守官对此又恨又怕，一度不敢水运粮草而是改走陆路；听说，高羽成到渭河与泾河的交界地儿去谋营生了，如果能够得到他的帮助，那么，阴世师也只能‘望河兴叹’了。”

“太好了，这正是我们急需的将才！”李三娘有些兴奋，但就在一刹间，眼中欣喜的光芒一扫而过，眉头又皱了起来，“只是，他的三哥强暴民女，已被我们正法，这高羽成，嗯，是否愿意出手相助呢？”

“这个，的确不好说，但可以试试，”向善志双手抱在胸口，“我与高羽成有过一面之交，感觉……这两兄弟有所不同，高羽成憎恶欺压百姓之徒，曾与高更生就此发生过争执，我想，若摆明道理，讲清大势，他或许能够接受我们的主张呢！”

李三娘点点头，黑瞳闪闪，诚恳地说道：“向将军，此事还得请您出马，我亲笔手书一封，请转交高羽成，希望天遂人愿！”

“好！”